本文是经济学人封面文章的第二篇。

如果你想听人批评美国民主党,那就去问个民主党人。
“他们迷失了方向”、“他们得振作起来”、“他们是老古董”,这是《经济学人》在8月,从爱荷华、纽约和北卡罗来纳采访民主党选民时听到的一些说法。
几乎没有人给民主党打及格分。民主党高层同样感到头疼。倡导组织“罗斯福前进”负责人伊丽莎白·威尔金斯形容党内的情绪是:“天啊,我们又输给这个人了。选民知道他是谁,可还是投了他一票。我们肯定是哪里出了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
今年唯一几场重要的选举,是新泽西和弗吉尼亚州的州长选举,以及纽约市的市长选举。
民主党下一次争取在全国层面重新掌权的机会,要等到2026年11月的中期选举。如果能够重新夺回众议院,或者(更难一些)参议院的控制权,民主党将在限制特朗普的越权行为上更具话语权,也能对联邦预算有更多影响,并掌握调查高层腐败的权力。
但考虑到党内目前一团乱象,民主党真的能取得突破吗?
中期选举通常被选民视作对总统的公投,所以按理说,民主党现在应该正轻松迈向胜利。根据《经济学人》的民调追踪数据,特朗普的净支持率为负14,颇为不受欢迎。然而,民主党的受欢迎程度似乎更低。在已登记选民中,持好感的比例比持反感的低28个百分点,这比共和党的净好感度还差了12个百分点。
但这或许并不能真正反映投票意图。弗吉尼亚大学的拉里·萨巴托指出,许多民主党人正是因为民主党让特朗普赢了而对本党心怀不满。但他们最终可能还是会投票支持民主党。
民主党在如何反击上严重分裂。党内意见不一:是应该大幅左转,激发核心支持者的投票热情,还是应该坚守中间立场?是应该集中火力攻击特朗普,还是该主打自己的施政主张?是应该猛烈还击、寸步不让,还是应该遵循米歇尔·奥巴马在2016年说的那句“他们越卑劣,我们越高尚”?
和激进派切割?
在1980年代到90年代初,民主党曾连续12年与白宫无缘。当时,克林顿通过坚决占据中间立场,重塑了民主党的形象。他提倡财政克制、亲市场的经济政策,以及强硬的治安措施。他还与那些令中产美国人反感的激进派保持距离。1992年,饶舌歌手索尔贾姐妹(Sister Souljah)在谈到洛杉矶骚乱时说:“既然黑人每天都在杀黑人,为什么不能来一周专门杀白人?”
克林顿强烈谴责了她,随后赢得总统大选。
如今,许多民主党人认为,要赢得摇摆选民的支持,民主党需要一场类似的“Sister Souljah时刻”。来自爱荷华城的医学院学生埃里克讨厌共和党对气候变化的轻描淡写,觉得特朗普在华盛顿举行的阅兵式“像是希特勒会干的事”。他仔细研究过特朗普那份“大美丽”的预算案的电子表格,对其中削减“医疗补助”项目的内容感到非常失望——这是为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医疗服务。
但他说自己是共和党人,因为校园里左派观点无时无刻不在灌输。他支持边境安全、反对按肤色录取大学学生——这些观点在“取消文化”拥趸眼中等同于种族主义。
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担心社交媒体上被孤立。这种威胁,或许比华盛顿的威权主义还不那么严重,但却更直接。在他身边的一面墙上写着:“用你的特权来拯救黑人生命。”
埃里克叹气道:“所以我要是不做点什么,黑人就会死?这也太极端了。”
中间派组织Third Way认为,大多数民主党在职官员并没有推行“极端脱离现实的社会政策”。但“民主党人和他们的盟友说了太多普通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出发点是包容,结果却像是在滥用术语、强推政治正确。”
一些压力团体会给候选人发调查问卷,要求他们全都打钩。2024年,卡马拉·哈里斯在回答某团体提问时说,她支持为囚犯支付“性别确认”手术费用,结果成了特朗普最有力的攻击点之一,被说成“卡马拉站在他们那边,特朗普站在你这边”。
现在,一些民主党高层已经开始疏远这些激进派。芝加哥前市长、白宫前幕僚长拉姆·伊曼纽尔曾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变成女人。加州州长纽森、2028年可能的总统候选人,也表示“让生理男性参加女子体育比赛,是非常不公平的”。除了进步派圈子以外,这些观点在大多数地方都很受欢迎。
某位党内重量级人物预测,民主党今后仍会坚持“不要因为变性者的身份去欺凌他们”,但会放弃比如为儿童提供变性医疗之类的政策。
在那些民主党希望翻盘的地区,候选人正淡化文化议题,强调生活成本问题。新泽西和弗吉尼亚的州长候选人——一位是前海军飞行员,一位是前中情局官员——都符合这种定位。明年的一些国会参选人也是如此。
“大家眼看着水电费、食品和房租价格不断上涨,钱总是不够花。”北卡罗来纳州前州长罗伊·库珀说。他希望在明年拿下一个关键的参议院空缺席位。
库珀并不是激进派。在担任州长期间,他与共和党人合作,实现了预算平衡,也扩大了公共医疗保险。他本人温和而亲切。访问去年遭遇洪灾的奇姆尼岩村时,他称赞当地居民在重建中的“勇气、韧性和辛勤劳动”。有居民指着一块地板,说那是另一位政客钉上的;库珀笑着说他走路时“得小心点”。
在看似憨厚的外表下,民主党中间派其实专注于那些能打动摇摆选民的关键议题。《经济学人》和YouGov的联合民调显示,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政治立场居中的那20%选民,以52%对44%的比例支持特朗普而不是哈里斯。但如今,他们对特朗普的净支持率已降至负27个百分点。
任期初期,他们对特朗普在犯罪、移民、经济和通胀上的表现还颇为满意,但现在在这四项上全都不满意,尤其在物价和通胀方面,净负支持率高达40个百分点,这是他们最在意的问题。
库珀警告,特朗普“不稳定的关税政策”只会让情况更糟,“这其实就是对普通家庭征税”。更糟的是,特朗普还在大砍医疗支出。虽然医疗补助的削减要到中期选举后才显现,但奥巴马医保的补贴将在12月终止。如果不延续,估算有2000万美国人的自付医疗成本将飙升75%。
库珀说,“这将是一场冲击”。
尽管民主党都想缓解民众的经济痛苦,但在如何实现上存在分歧。左翼倾向于通过加税富人来支持传统的公共支出;中间派则开始倾向“富足路线”,这个概念来自记者埃兹拉·克莱因和德里克·汤普森合著的一本热门书,主张放松监管以便更容易建设住房和能源项目。
在基层支持者中,左翼的呼声更为激昂。来自佛蒙特州、现年83岁的联邦参议员伯尼·桑德斯正奔走全国,展开一场“反寡头之旅”。某个晚上在爱荷华的达文波特,他承诺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更高养老金,引发热烈掌声;每当提及富豪阶层时,全场则是一片嘘声。
类似“由亿万富翁阶级统治的政府”这种话,不仅让他有时间喘气,也牢牢抓住了听众。但他许诺的政策并不现实。有估算指出,他在2020年竞选总统时的支出计划,将令联邦支出翻倍。
曼达尼?
同样地,33岁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佐赫兰·曼达尼,凭借社交媒体的吸睛宣传和大手笔承诺,成为纽约市长选举的领跑者。他主张免费公交、免费托育、政府运营的平价超市。他还要冻结全市近一半受租金管制公寓的租金,打击恶房东,甚至没收最恶劣的房东的房产。
他承诺通过对富人加税来支付这一切。商界对他感到恐惧,民主党也对他保持距离。特朗普称他是“百分之百的共产主义疯子”。
民主党一旦掌权,通常由中间派主导经济政策,而不是极左翼。但考虑到选民目前的愤怒情绪,如果未来再次执政,民主党可能会推出一些民粹主义政策。提高对企业和高收入者的税收受到欢迎,强制药企降价的主张也很受支持。
虽然民调显示,政府经营的超市不受欢迎,但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支持租金控制,尽管已有几十年证据显示,租控会抑制新住房供应。
相比之下,“富足路线”更有可能带来实际成效。各大城市存在严格的土地使用规定,使得有好工作机会的地方住房价格居高不下。有估算指出,若放宽这些规定,劳动生产率可提升8%。人工智能推升了能源需求,但特朗普却限制了最便宜的能源类型——可再生能源的发展。
支持“富足路线”的民主党人誓言要清除这些阻碍繁荣的障碍。
库珀表示,应该简化审批程序,“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容易地建设可负担住房,同时仍保护我们的空气和水资源”。纽森签署法律,免除城市住宅建设项目受加州“任何人都能起诉、阻挡任何项目”的环保法规的约束。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约什·夏皮罗则在几天内打破繁文缛节,修复了一条坍塌的高速公路。密歇根州参议员埃莉莎·斯洛特金提出了“全方位能源战略”,涵盖可再生能源、化石燃料以及尚在开发的新技术。
左翼并非完全排斥供给侧改革。例如,他们支持打破企业垄断来造福消费者。曼达尼本人有时也抱怨官僚程序。在一段制作精良的视频《清真通胀》中,他指出,纽约荒谬的餐车许可制度推高了烤肉串的价格。
若民主党重新执政,目前尚不清楚他们会保留哪些特朗普时期的关税措施。很多人表示,他们会对中国更强硬,但不愿轻易疏远盟友。大家普遍认同:由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制定政策绝非好事。
库珀指出,“企业需要可预期性”。他还说,共和党“彻底”放弃了国会对制定关税的宪法职责。
在人工智能议题上,民主党的立场显得混乱。许多人担心AI会导致工作岗位消失。左翼认为,如果AI提升了生产力,那人们就应该减少工作时间,甚至实施全民基本收入。而像前商务部长吉娜·雷蒙多这样的中间派,则主张在欢迎外国AI工程师的同时,为工人应对冲击做好准备。来自加州的众议员柔伊·洛夫格伦则表示,立法者应警惕制定很快就会过时的法律。
在移民问题上,特朗普上任后,他在摇摆选民中的支持率从正18降至负18。许多人虽对边境安全表示满意,但对执法人员把老奶奶推进面包车的行为感到震惊。
民主党看到了机会。8月25日,115名民主党众议员公布了一项计划,既要加强边境控制,也要恢复应有的法律程序。
在治安问题上,民主党面临挑战。特朗普试图激怒民主党,让他们站到罪犯一边。他派遣国民警卫队前往华盛顿特区打击犯罪时,进步派大喊他是独裁者,准备用军队对付政治对手。但目前为止,这些士兵在特区不过是拍了些合照。
特朗普的副幕僚长斯蒂芬·米勒称,民主党的抗议证明这个党“只关心保护惯犯、帮派成员、非法移民杀手和恐怖分子”。
这话荒唐可笑。但民主党对治安的态度确实没有摇摆选民强硬,而左翼的一些观点也远离主流。曼达尼已与“削减警察经费”的旧说法划清界限,但他所属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协会仍主张废除“监禁体制”。
曼达尼的志愿者手里有一份话术指南:当选民问到治安时,要“倾听并认同他们的感受”,然后再宣传他提出的“社区安全局”。
中间派民主党人则努力表明,自己既反对街头犯罪,也反对白宫里的非法行为。党内政策专家主张“高犯罪率热点警力部署”、弹壳追踪、以及当然还包括控枪。
许多大城市长期由民主党执政,这也让共和党可以将城市里的无家可归、混乱等问题归咎于他们。2020年“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引发的骚乱也没有帮上忙:共和党人至今仍在提西雅图的“无警区”,当时民主党籍市长对此表示欢迎,结果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然而在施政方面,特朗普阵营自身也有不少短板。民主党人痛批特朗普家族的利益冲突问题,指出政府规范正全线遭到侵蚀。
桑德风暴?
在爱荷华州,民主党州审计长罗布·桑德指控共和党籍州长挪用新冠疫情恢复资金。州长后来签署了一项法案,几乎让桑德在未获州长许可的情况下无法调查她的政府。桑德称之为“爱荷华历史上最支持腐败的法案”。
如今他正竞选州长——一个引经据典、热爱打猎的候选人,也许能赢下这个2024年特朗普赢了13个百分点的州。
民主党内部最统一的力量,是对特朗普的恐惧和厌恶。
“如果某人表现得像纳粹、说话像纳粹,那他大概就是个纳粹。”来自纽约的戏服经理米基·古德马克说。但把特朗普类比成第三帝国的做法对摇摆选民几乎没有说服力。
另一个潜在的总统候选人皮特·布蒂吉格在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上表示:“民主党需要找到与选民日常生活相关的表达方式,不只是说‘专制不好’……而是让大家明白,如果一个专制者当权,他可以任命一批无能之人……我们现在的公共卫生负责人就是个不相信医学的庸医,结果美国的麻疹病例正在上升。”
激进左派年轻人认为,对付特朗普最有效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年轻激进派,比如曼达尼。但中间派也在奋战。纽森已经在X平台上开始讽刺特朗普,把朝鲜的宣传海报与特朗普照片并排放置。他还放弃了加州民主党原本坚持的“非党派划分选区”原则,要像德克萨斯州的共和党那样大搞选区划分操弄。
分析人士帕特里克·鲁菲尼表示,这种做法已成趋势,会让任何一党都很难在众议院中获得压倒性多数。
在2016年和2024年,民主党的唯一任务是给特朗普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替代选项——结果他们都搞砸了。明年,他们还有机会限制特朗普的破坏力,成为一个有效的制衡。
博彩市场显示,他们有68%的机会赢得众议院。但考虑到党内的乱象,这个数字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