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在Project Syndicate,作者扎基·拉伊迪 (Zaki Laïdi) 曾任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特别顾问 (2020-24 年),现任巴黎政治学院教授。他指出,马克龙总统任期的悲剧在于,他本被视为超越极端党派之争的替代者,却最终加剧了党派分裂。他试图建立新的政治共识,结果反而促成了反对他本人的共识。

法国打破了历史纪录。总理勒科尔纽在组建政府不到24小时后辞职。在1958年宪法确立总统为核心的制度下,这样的政治动荡无疑是一次巨大震动。
那么,法国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在市场压力不断上升、法国债务越来越难以为继的当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要理解这场危机,必须回到2022年马克龙第二任期开始的时候。按照惯例,总统选举之后,议会选举通常会带来总统阵营的胜利,从而实现行政与立法的一致。
但2022年情况并非如此。
为了执政,马克龙只能在国民议会中强行推动立法,哪怕没有多数支持。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法国宪法允许政府在不进行投票的情况下通过法律,除非政府倒台。
马克龙极不受欢迎的养老金改革就是以此方式通过的,这项改革将退休年龄从62岁提高到64岁。
这种组建议会多数困难的现象,在整个欧盟并不少见,因为建立稳定联盟本就是一项耗时的过程。但法国的政治体制为这一过程带来了额外复杂性。
法国制度是总统制与议会制的混合体。
当议会多数与总统立场一致时,系统运转良好,总统处于主导地位。当议会多数反对总统时,系统仍可运作,只是更像议会共和国。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如今这样:国民议会没有明确多数支持或反对总统。
目前,国民议会中大致存在三个规模相当的集团:极右翼的“国民联盟”,大致支持马克龙的中右翼阵营,以及左翼阵营。左翼和极右翼在废除养老金改革、提高富人税方面立场一致。但他们在身份认同、安全、环境和移民等议题上分歧极大,不可能联合执政。
中右翼与极右翼在移民和安全问题上能达成一致,但在经济政策,尤其是养老金问题上立场对立。
现实更为复杂,这三个阵营中除了国民联盟之外,内部也存在分裂。左翼在主张改革的社会党和梅朗雄领导的激进民粹派之间存在分歧;中间势力则横跨中左、中间和中右,内部在策略上有明显差异。
从逻辑上看,社会党与中右阵营可能组建联盟。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因为各党派眼下的政治盘算,已被2027年总统选举所主导。此外还有两个深层问题:总统制的极端集中,以及对法国社会模式未来缺乏共同愿景。
马克龙在国际上的形象不错。在法国,他推行了供给侧政策,在疫情之前以及疫情期间和之后,都确实提升了经济表现。但他对法国政治现实缺乏理解。他在2017年之前从未当选公职,没有地方政治根基。
他自视为超脱纷争的角色,对挑战他权力的人几乎不加理会。这种心态,延续了法国从君主制沿袭下来的模式。如今,许多原本支持马克龙的人开始疏远他,以避免在政治上陪葬。
2024年,马克龙在欧洲议会选举后做出了解散国民议会的灾难性决定,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必要。今天的危机,正是这一决定带来的直接后果。在13个月内,法国已更换了三任总理。
马克龙现在争取时间避免重新举行大选。但如果这也失败,若新一轮选举再次出现议会悬而不决的局面,要求马克龙辞职的压力将大幅上升。
最理想的情况,是新政府即便脆弱,也能勉强维持到2027年总统大选。但这种结果无法确定。
尽管马克龙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法国政党普遍缺乏担当,也是导致当前局面的原因之一。所有党派都专注于2027年总统大选,每个都表现得像是自己已拥有绝对多数,拒绝妥协。
当前危机的根源,还在于缺乏对法国社会制度未来的反思和共识。在欧洲范围内,法国公共支出占比最高。每支出1000欧元,约有250欧元用于支付养老金,200欧元用于医疗。
人人皆知这个现实,但对如何改革这个既有一定优势但又在财政上不可持续的制度,至今无人能提出共识。
法国人对自身问题严重程度的否认,也反映在极左和国民联盟的竞选主张上——他们都主张废除养老金改革,恢复退休年龄至62岁。即使他们也意识到法国国债正在对经济构成日益严重的威胁。
马克龙任期的悲剧在于,他原本希望推动法国政治制度现代化,却失败了。他摧毁了旧制度,却没有清晰的愿景来构建新制度。
他责任重大,但并非唯一需要负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