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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在纽约时报观点版，作者莉迪亚·波尔格林是《纽约时报》的观点专栏作家，主题涵盖世界、文化和政治，重点关注人类在应对这个时代错综复杂的危机时的经历。
对很多美国人来说，也许很容易不愿相信加沙发生的事情是如此严重。毕竟，这是一场用我们的金钱资助、由我们的武器促成、得到我们政府默许，并由我们最亲密的盟友之一实施的灾难。
难怪有些人想要淡化破坏程度。
他们的辩解方式是质疑数字。大致逻辑是这样的：死亡人数是由哈马斯掌控的加沙卫生部门统计的，肯定是为了引发国际愤怒而夸大了。如果数字没有夸大，那死的大多数也肯定是哈马斯的战斗人员，不是平民。
无论哪种说法，总之不会比南苏丹或刚果民主共和国等其他地方的惨剧更严重，而在那些地方我们美国人是没有责任的。这种淡化与否认的组合，是一种相当有力的手法。
但现在是清算的时刻了。
经历了两年持续不断的暴力，加沙如今迎来一场脆弱且不确定的停火。以色列被俘人员与家人团聚、巴勒斯坦囚犯在多年羁押后重返家园的画面令人欣慰。
但这些画面必须与幸存者面对的末日般现实相对照：满目疮痍、难以想象的损失。现在，如果我们愿意，有机会开始真正了解这场战争的代价。
我们可能会发现，实际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先来看数字。
截至最新统计，加沙的死亡人数至少达到68229人，由卫生部统计。和加沙地带其他政府服务一样，这个卫生部门由哈马斯管理。这一点至少引发了不少质疑。但研究战争死亡人数的专家告诉我，这一部门的统计工作异常严谨。不仅记录了确认因战争死亡的个人姓名，还包括他们的年龄、性别，以及最关键的、可以轻松验证的身份编号。
伦敦大学皇家霍洛威学院的教授迈克尔·斯帕格特告诉我：“我们知道，出于多种原因，卫生部其实在将人列入名单时非常保守。”
他说，信息的透明度非常高，“这份数据的可信度远远超过我们所掌握的提格雷、苏丹、南苏丹等地最近战争的情况。”
事实上，尽管统计数据已经很可信，许多专家仍认为实际死亡人数可能被大幅低估。斯帕格特与一组研究人员在加沙进行了2000户家庭的调查，结果显示，官方数字可能低估了大约39%。
不过，这些死亡数据没有区分战斗人员和平民。这就给一些人提供了另一种说法：大多数死者是哈马斯战斗人员，因此是合法目标。
但斯帕格特的调查确认了死亡数据的另一面：约56%的死者是妇女、儿童和老年人。
斯帕格特对我说：“在一场典型的冲突中，你会看到更多的军龄男性。而这里，妇女、儿童和老年人的比例异常之高。”
只要看一眼加沙支离破碎的景象，就能明白，以色列的空袭和导弹远非精准打击战斗人员，而是对男女老幼一视同仁地倾泻而下。
然而，精确统计死亡人数只是揭示战争人道成本的一部分。
在许多近年的冲突中——达尔富尔、提格雷、刚果和也门，死于饥荒和疾病的人数与因暴力直接死亡的人数相当甚至更多。这类死亡被称为间接死亡，通常通过比较战前和战后的死亡率来估算。
专家告诉我，纳入这类死亡数据很重要，因为忽略会掩盖战争的真正代价。
我亲眼见过这一切。2000年代中期在达尔富尔，贾恩贾维德民兵的攻击只是苦难的开始。村民被迫逃离家园，被安置在肮脏临时的难民营里。援助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才能到达。五岁以下儿童、孕妇、残疾人和老年人最先死亡——不是死于子弹或炸弹，而是死于战争造成的环境。
2006年在刚果，我在该国东部一间医院待了几天，记录战争后果对儿童的间接影响。我看着一个叫阿穆里的幼童在我眼前断气，死于麻疹——这是一种可以通过常规疫苗轻松预防、也可以用现代医疗轻松治疗的疾病。
他只是那周我见到的众多因可预防原因而死的孩子之一。
这种高比例的间接死亡通常出现在幅员辽阔、贫困严重、人口分散且援助难以送达的偏远地区。而加沙的情况不同，面积很小，大致相当于底特律市，而且通过陆地容易进入。
战前，这里是全球人均接受人道援助最多的地方之一，居民的健康水平也远高于其他冲突地区。儿童疫苗接种率很高，有效防止了诸如小儿麻痹症等传染病。
按理说，这应该意味着加沙的间接死亡比例会比其他战争要低。前期确实如此。但以色列决定大幅限制、甚至完全切断对加沙的援助，让这个地区在今年陷入饥荒。医疗体系遭到摧毁，200多万人口大多被迫多次逃亡，被迫生活在不卫生、暴露的环境中。
我们目前还无法知道这造成了多少破坏。
人们希望停火能改善局势。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充满不确定的阶段对加沙人来说可能更加致命。大多数人重返家园后发现的只是废墟。完全有理由相信，以色列将利用人道援助——包括食物、水、电、医疗用品和人力资源，作为谈判加沙未来安排时的筹码。
根据已多次遭到破坏的停火协议，每天应有600辆援助卡车进入加沙。但联合国表示，自战斗停止以来，平均每天进入加沙的卡车不到100辆。
加沙人处境极度贫困。塔夫茨大学世界和平基金会执行主任、世界顶级饥荒问题专家亚历克斯·德瓦尔告诉我：“我会非常惊讶，如果最终非战斗死亡人数低于5万人。”
如果德瓦尔的估算接近现实，这场冲突在短短两年内将导致加沙战前人口的7.5%死亡。从比例上看，已经比也门、叙利亚、苏丹和乌克兰战争更加致命。
而这场灾难将无法被掩盖：加沙面积小、交通便利、援助系统完善，使得与其他冲突相比，死亡总数——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都可以被异常准确地测算出来。
这会让人更难以否认和淡化这一切，但并非做不到。
在周日的《60分钟》节目中，贾里德·库什纳在陪同以色列军方参观加沙废墟后说：“那里看起来就像被投下一颗核弹。”
被问及他是否认为这构成种族灭绝时，他立刻回答：“不。”
他的谈判伙伴史蒂夫·维特科夫立刻插话：“不不，这是一场战争。”
废墟讲述的是一个故事，制造废墟的人则讲述另一个故事。
我们必须决定，我们选择相信哪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