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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在金融时报大阅读栏目，作者是克里斯托弗·米勒 和本·霍尔。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上周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的是特朗普。彼时他还在努力应对任期内最严重的国内政治危机，一次试图压制乌克兰反腐机构却适得其反，引发社会强烈反弹。
特朗普打电话是为了向乌克兰领导人，以及同时参加电话会议的欧洲各国领导人，通报在莫斯科刚刚结束的一次会晤情况。
特朗普的特使史蒂夫·维特科夫，与发动了近代欧洲土地上最血腥入侵战争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会面，目的是为俄美领导人安排峰会。这场峰会定于周五在阿拉斯加举行。
与会及知情官员表示，通话气氛是建设性的，但信息却让人困惑。乌克兰领导人不清楚维特科夫与普京究竟谈了些什么，更担心维特科夫可能向俄罗斯领导人作出什么承诺，以换取结束对乌克兰的入侵。
这些官员说，特朗普称普京告诉维特科夫，如果乌克兰同意从东部顿涅茨克地区撤出所有部队，他将同意停火。至于赫尔松和扎波罗热两地的说法则更加混乱。
俄军目前在乌克兰南部只是部分占领了这两个地区，却已将写入俄罗斯宪法，视为本国领土。
特朗普称会涉及“土地交换”。但乌克兰自今年春天被迫撤出库尔斯克地区后，只占有俄罗斯极小的一块领土，可交换的空间极小。
而将土地割让给莫斯科——尤其是那些俄军尚未占领的地方——则是乌克兰坚守不能退让的红线。
俄方则表示，不会放弃赫尔松和扎波罗热的任何部分。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说：“俄罗斯的领土完整已写入我们国家宪法。”
基辅及欧洲盟友正发起一场高风险行动，试图对这场他们将被排除在外的谈判施加最大影响，目标是避免出现乌克兰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被迫接受一个认为不公平且可能难以维持的协议，或者因拒绝接受协议而遭到美国的指责和惩罚。
对泽连斯基而言，这是他六年来最大的外交挑战。他将被挡在阿拉斯加会议室之外，而在那里，决定乌克兰命运的可能是入侵他国家的人，以及曾因与乌克兰事务被弹劾的人。
这一切发生在他国内声望大幅受损、乌克兰防线人手紧张、艰难阻止俄军突破的时刻。
“这是一个最大压力的时刻。”曾在基辅任职、现为R.Politik分析师的前欧盟外交官巴拉兹·亚拉比克说，“我认为，美国人很清楚这是泽连斯基的弱点期，他们会在最需要时利用它。”
泽连斯基在国内的低谷，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造成的。
危机在6月底进入高潮。泽连斯基当时需要做出决定。起因是负责推动民族团结、劝说逃离海外的乌克兰人回国的部长，前副总理、泽连斯基的亲密盟友奥列克西·切尔尼绍夫本人，正在国外执行公务，而且，据三名总统身边官员称，他不愿回来。
切尔尼绍夫在国外时，接到乌克兰国家反腐败局（NABU）的通知，称他即将因滥用职权和在一起土地开发案中收受六位数回扣而被起诉。切尔尼绍夫对《金融时报》证实，他在出访期间接到了NABU的电话。
据三名乌官员透露，泽连斯基敦促这位部长立刻返回基辅。但其中两人称，总统还答应保护切尔尼绍夫免于起诉，甚至承诺从边境到首都提供安全护送。
另有两名官员说，泽连斯基暗示他愿意做得更多。
“泽连斯基表示会对付NABU，”一名官员说，“总统身边太多人卷入了这个高度独立机构的刑事调查。”
除切尔尼绍夫外，泽连斯基长期的私人伙伴、娱乐公司共同所有人季穆尔·明迪奇，据称也因涉嫌贪污而受到NABU调查。总统办公室前副主任罗斯季斯拉夫·舒尔马同样如此。
泽连斯基没有与这些被调查的亲信保持距离，反而支持迅速行动，将反腐机构置于总检察长的管辖之下——而这名总检察长是他几周前刚任命的。
这一决定引发了他战时总统任期内最激烈的国内政治风暴。
7月30日，负责与NABU合作起诉案件的特别反腐检察官办公室（SAPO）负责人奥列克桑德尔·克雷缅科对《金融时报》说：“这是所有执法机构对反腐体系发动的一次大规模、有预谋的攻击。”
7月21日，泽连斯基任命的国内安全局（SBU）局长下令，突袭多名NABU侦查员的住所，拘押并指控其中两人替俄罗斯工作。
NABU局长谢门·克雷沃诺斯称，SBU没有提供任何证据，且突袭缺乏合理依据和法院搜查令。
切尔尼绍夫、明迪奇和舒尔马均否认指控。切尔尼绍夫对《金融时报》说，NABU的指控“从未发生过”，他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表示，自己的出访被延长，但从未打算长期留在国外。SBU提供的边境护送“在战时因职务原因很常见，并不特别”。
明迪奇和舒尔马无法取得进一步评论。
泽连斯基身边的一位高级官员否认总统会帮助切尔尼绍夫的说法，称这是“荒谬的”，是“NABU的公关策略——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媒体上取胜”。
随着针对反腐调查人员的行动升级，议员们被施压通过一项法案，将NABU和SAPO置于总统的监督之下。据议员们透露，他们只被给予几分钟时间来审阅修改后的草案。
一名执政党议员说，他们被告知：“老板在看着。”
尽管欧洲领导人警告要否决该法案，议会仍予以通过。
在布鲁塞尔，这一举动被视为权力攫取，引发欧盟委员会和欧洲议会议员的警告，称持续支持可能被中止。
一名欧盟官员说：“泽连斯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做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种反弹本应很容易预见。”
然而，总统真正面对的愤怒来自国内。数小时内，这个自2004年以来两次推翻政府的活跃公民社会走上街头，反对这项法律。这是自2022年俄罗斯全面入侵之前以来的首次街头示威，也揭开了公众批评的盖子。
泽连斯基很快后退，引入新立法，恢复NABU和SAPO的独立性。一周后，新法案以压倒性多数通过。
然而，损害已造成。这一事件削弱了泽连斯基的改革者形象，并让外界怀疑他打击腐败的决心。
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KIIS）的一项最新民调显示，公众对他的信任连续第三个月下降，从6月的65%降至7月的58%。
今年2月泽连斯基与特朗普在白宫发生争执后，乌克兰人对总统表现出的遭遇感到愤慨，团结在他周围。KIIS的数据显示，他的信任度在2月至3月间上升了10个百分点。
但基辅政治分析人士弗拉基米尔·费先科表示，在泽连斯基的反腐失误之后，如果他在阿拉斯加被边缘化，类似的支持回升不太可能出现。
费先科说，今年早些时候乌克兰人已经出现明显的战争疲劳，“3月或4月没有具体理由批评泽连斯基”，
但这场试图压制反腐机构的法律丑闻“伤害了他的地位”，让他不再是不可触碰的人物。
一名泽连斯基所在党派的议员说，对撤销改革法案的投票，对支持原法案的人来说是“屈辱的”。他说，这种局面严重削弱了总统对议会的掌控力，如果再有争议性法案提交议会，很可能陷入僵局。
例如，任何将乌克兰领土交给俄罗斯或承认其占领的协议，都可能无法在乌克兰议会获得足够的批准。
这名执政党议员说：“议员们不会同意为任何违反我们宪法、并可能在未来带来政治问题的协议承担责任。”
另一名执政党议员表示：“我们吸取了教训，不想再在那样的投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泽连斯基的国内政治困境，正好与过去一年中战场上最艰难的时刻重合。
俄军持续发动攻击，寻找乌克兰防线的薄弱环节，而防线因人力不足被拉得很长。
据乌克兰和西方分析人士称，本周在顿涅茨克地区的煤矿城镇多布罗皮利亚附近，俄军仅几天内就推进了15公里。多布罗皮利亚是通往战略要地波克罗夫斯克的后勤枢纽，而俄军几乎已将此地包围。
这一推进是俄军近年来最快的攻势之一，此前俄军的领土扩张速度一直缓慢，并付出了巨大人员伤亡代价。泽连斯基周二对记者说，俄军伤亡“是乌军的三倍”。例如，周一有968名俄军被击毙、受伤或俘虏，而乌军阵亡、受伤或被俘的有340人。
泽连斯基及其最高军事指挥官淡化了俄军突破的重要性，但这一事件在网络上引发乌克兰军界人士和志愿者的愤怒，他们称此前多次对防线减弱的警告被忽视。
大多数分析人士认为，乌克兰防线短期内崩溃的可能性不大。但乌克兰人非常清楚，2014年和2015年，乌克兰曾在与俄罗斯及其在顿巴斯地区的分离主义武装作战中遭受重大人员和领土损失后，被迫接受不利的停火条件。
“会前前线局势的发展不利，可能被普京利用，将乌克兰描绘成在与特朗普的谈判中过于绝望的一方，就像他过去做的那样。”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迈克尔·科夫曼说。
泽连斯基面临的最大挑战，是用反制叙事说服特朗普。
本周美俄总统在阿拉斯加的仓促峰会，让基辅措手不及，也凸显了美国支持的脆弱性。
自白宫争执以来，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的关系一直紧张。特朗普周一在华盛顿的记者会上说，他“非常强烈地不同意”泽连斯基在战争问题上的立场。
泽连斯基的策略，是提前指出普京的欺骗手法，试图影响特朗普的态度。
泽连斯基周日晚在例行讲话中说：“我们清楚俄罗斯企图欺骗美国的意图——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第二天，他说：“普京绝不是在为停火或结束战争做准备，他只是想把与美国的会晤包装成个人胜利，然后像以前一样继续对乌克兰施压。”
泽连斯基也一再划出红线：乌克兰不会向俄罗斯割让任何领土，这在宪法中是被禁止的；基辅必须全面参与任何谈判；任何和平协议中必须包含对乌克兰的安全保障。
欧洲领导人已团结起来支持泽连斯基，呼应他的条件。据官员透露，这是为了给他提供外交支持，以抵御特朗普和普京可能制定的不利条款。
周三，英、法、德三国领导人与泽连斯基举行会谈，随后与特朗普及其副总统万斯通了电话。
德国总理梅尔茨会后表示：“我们欧洲人正在尽一切努力引导这次会议朝正确的方向发展。”
他表达了“对取得进展的希望”。法国总统马克龙则说，特朗普“非常明确地表示”，领土让步只能由乌克兰自己谈判。
美国本周试图淡化阿拉斯加会议的性质——特朗普称这是一次“试探性会晤”，白宫称是一次“倾听活动”——但乌克兰官员仍深切担忧，美国总统可能会在未来试图迫使泽连斯基接受他与普京在阿拉斯加达成的协议。
乌克兰高级官员说，基辅预计普京会试图让特朗普相信，阻碍和平协议的是泽连斯基，而不是发动战争的普京。
自1月重返总统职位以来，美国总统已两次暂停对基辅的武器供应，一次暂停情报共享，以迫使泽连斯基结束战争。
这些官员警告说，如果再次这样做，尤其是长期这样做，对乌克兰将是灾难性的后果。他们说欧洲没有能力在为乌克兰提供足够的资金和物资支持。
一名官员说：“特朗普可能仍然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泽连斯基，而不是普京。’”
他说乌克兰领导人很清楚这一点。
特朗普本周对泽连斯基拒绝向俄罗斯割让领土表示不满。
特朗普说：“泽连斯基说，我必须获得宪法批准，这让我有点恼火。我的意思是，他有批准去打仗、去杀人，但土地交换就需要批准？”
但乌克兰官员说，特朗普未能理解泽连斯基四面受限的处境。
“宪法限制了他的权力，他没有法律权利改变乌克兰的领土完整。”一名前乌克兰军官、现领导战况分析组织Frontelligence Insight的人士说，“更重要的限制来自社会压力，以及反对放弃未被占领领土的军方。”
他说：“泽连斯基是进退两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