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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的网站，作者阿尔娃·达蒙是大西洋理事会拉菲克·哈里里中东中心的非常驻高级研究员，也是国际援助、救济和援助网络（INARA）的主席和创始人。这个非营利组织致力于为冲突地区亟需救命或改变命运的医疗治疗的儿童，建立物流支持与医疗援助网络。
“我饿了。”这是我慈善机构“国际援助、救济和援助网络”（INARA）的一名工作人员发来的信息。“我向你发誓，我几乎站不起来，根本撑不过去。”
饥饿的感觉在脑中轰鸣，比头顶以色列无人机的嗡鸣更响。虚弱的身体拄着空锅在街头踉跄穿行，寻找能发点食物的社区厨房，最多也只是些汤水。
在人群挤压中，痛苦扭曲的面孔随处可见。那些出生时还算健康、脸颊还能掐出肉的婴儿，如今正逐渐消瘦。
她们的母亲因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无法哺乳，医院也缺乏适当的代乳配方。
我的INARA团队最近给我发来加沙的录像，是一次新鲜蔬菜的分发。这些不是外来的援助物资，而是从仅存的几个可进入的温室中收获的本地蔬菜。
价格高得惊人。每份约6公斤的新鲜蔬菜包，售价约为120美元。
让我震撼的是，那些小孩脸上竟然露出了像过万圣节一样的笑容，仿佛马上就要大开吃戒。但他们手里不是巧克力棒，而是一根黄瓜。
四周的恐怖场景和骨瘦如柴的身影都不是想象的，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谢谢你，谢谢你，孩子，我们一天到晚都饿着。我昨天一口东西都没吃。”一位老妇人对INARA在加沙的项目协调员尤斯拉说。
饥饿的现实
这就是如今横贯加沙的现实。以色列政府正蓄意让这个巴勒斯坦飞地陷入饥荒，这一现实刚刚被两个以色列人权组织所承认。贝采莱姆人权中心发布的报告题为《我们的种族灭绝》，“医生为人权”组织则发表了《加沙的种族灭绝》一文。
以色列系统性地阻止援助物资进入，设置障碍以确保极少的援助也难以安全送达，并不断制造虚假叙述，试图诋毁人道主义组织，借此为封锁援助辩解。
这些说法包括反复宣称哈马斯抢夺援助物资、援助组织与哈马斯合作。但这些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却导致建立了一个援助分发机制——加沙人道基金会（GHF），这个机制完全不符合绝大多数人道组织所承认的标准。
以色列制造了一场完美的、阴险的风暴，让加沙人缓慢、痛苦地走向死亡。尽管《纽约时报》报道指出，以色列军方自己“从未发现哈马斯系统性抢夺联合国援助物资的证据”，并援引两名以色列高级军官及另外两名知情人士的说法。
联合国7月27日发表声明称，今年记录的74起与营养不良有关的死亡中，有63起发生在7月，其中包括24名五岁以下的儿童。许多人在还没送医前就去世了，身体出现严重消瘦的迹象。
在声明发布的24小时内，又有14人死于营养不良，其中包括两名儿童。
营养不良意味着身体得不到所需的营养素——比如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这会削弱免疫系统，延缓伤口愈合，阻碍生长，引发肌肉萎缩和器官功能障碍。
时间久了，心脏、肝脏、大脑等关键系统开始衰竭。
饥饿则是营养不良的极端阶段。当摄入热量严重不足，身体就开始消耗自身的脂肪、肌肉，最终是器官来获取能量——本质上，身体开始“吃自己”。这将导致多器官衰竭，并最终死亡，除非及时扭转。
自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发动袭击、引发加沙战争以来，加沙卫生部门已记录至少147起因营养不良死亡的案例，其中88名是儿童。虽然这个数字已足够骇人，但实际数字可能远高得多。
因为营养不良首先影响的就是儿童，以及患有慢性或先天疾病的人，而他们的死亡往往被归因于原有疾病，而非营养不良。
我记得去年11月最后一次前往加沙时见到的一个孩子，那是在以色列禁止我入境之前。他身形消瘦、营养不良，并患有脑瘫。我们帮助他的家庭获得了即食治疗营养食品（RTUF）。几周后我收到他看起来健康多了的照片时，我笑了。
两个月后，就在停火前，以色列再次严控援助物资，那孩子去世了。虽然很难将他的死完全归因于营养不良，但研究表明，脑瘫患儿如果有适当照护，完全可以活到30岁到70岁。
即便是在加沙有薪水的人，比如记者、医生或人道工作者，也无法不冒险就获得足够食物。加沙的医院报告称，医生和护士因营养不良站不稳，甚至在抢救病人时晕倒。
在一次采访中，无国界医生组织首席执行官阿芙丽尔·贝努瓦，讲述了他们的一名成员在运送食物时被杀的情况。在他们1000名巴勒斯坦员工中，大多数每天只能吃一顿饭，甚至更少。现今该组织收治的病人中，有25%营养不良，大多数是6个月至5岁之间的儿童。
“我们已经进入这场危机21个月了，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完全是可以预见的。”贝努瓦说。
这些痛苦不仅可以预见，而且本可以避免。近两年来，当以色列不断收紧援助、又偶尔松动一点点以维持人口勉强生存时，人道组织多次警告加沙将爆发饥荒。但最近几个月的情况前所未有。
今年3月，以色列彻底关闭了所有人道援助通道。近两个月，加沙地带没有任何援助物资进入。
5月，美国和以色列支持GHF开始分发援助，取代了此前已被证实行之有效的、由既有的人道组织建立的400多个分发点，只留下4个。
人们必须穿越以色列设立的“红区”，这些区域内，以色列国防军（IDF）和由GHF雇用的外国持枪人员会用机枪、无人机和坦克进行所谓“人群管控”。
据联合国称，已有超过1000人在试图获取食物时被杀，另有7000多人受伤。
以色列国防军强烈“否认指控”，称其部队蓄意向领取援助的平民开火的说法不实。
那些能活着回来的平民，往往也是空手而归，他们描述整个过程荒谬至极。
在这个机制运行的第二天，我收到一位朋友的表弟发来的信息，他曾尝试去领援助。
“我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写道，“人群中立刻陷入恐慌，大家开始奔逃，躲到一堵破墙后。枪声还在打那堵墙，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是该逃还是该躲。”
成千上万的人——大多是男性——夜间聚集，等待前进，领取急需的食物援助。他们等待信号响起。枪声打破寂静，人群僵住，有人中枪。他们继续向前，又是一阵枪响，再次停顿。
他们冲上去，撕扯着、抢夺着摆放出的援助物资。
以色列《国土报》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以色列国防军士兵亲自描述，他们把这个过程戏称为“腌鱼行动”——借用了儿童游戏“红灯绿灯”的名字。报道记录了以色列国防军士兵和军官表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可以随意对非武装人群开火，即便不存在任何威胁。
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一名前承包商作出同样严厉而有罪证力的陈述。这位美国特种部队“绿色贝雷帽”退役军人说：“我在整个军旅生涯中，从未见过如此残忍、无差别、毫无必要地对非武装、饥饿的平民使用武力。”
天空新闻的一篇报道中，一名前加沙人道基金会（GHF）安保人员也指出，那简直是一个“虐待成性的死亡陷阱”，狙击手会“随意向人群开火”。
GHF与关于哈马斯劫掠的虚假说法
GHF的成立，建立在以色列反复宣传的一个虚假前提上——即人道组织被哈马斯渗透，哈马斯抢夺援助以图谋私利，并用援助控制民众。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一再重复这种说法，并否认加沙存在饥荒。
“有人把以色列描述成在加沙执行饥饿战的国家，”他说，“这是赤裸裸的谎言。加沙没有饥饿政策，加沙也没有人饿死。”
而与此同时，电视和社交媒体画面上却是婴儿脸颊凹陷、眼眶空洞的照片。
内塔尼亚胡的发言随后似乎遭到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驳斥。特朗普呼吁以色列放行“每一盎司的食物”，并表示，“有些孩子，那是真的在饿死……这不是能装出来的。”
本月早些时候，欧盟委员会发言人伊娃·赫恩奇洛娃在一次记者会上表示：“我们没有接到哈马斯抢夺援助的任何报告。”
最近，美国政府的一项审查也未发现哈马斯大规模掠夺援助的证据。
我们人道组织多次明确指出，哈马斯没有抢我们的援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掠夺问题，事实上这是我们一直面临的巨大挑战。但掠夺大多是由在法治崩溃后出现的武装帮派实施的，这些帮派活动于以色列控制下的“红区”废墟。
我早在一年前就在CNN的专栏中写过这件事。
许多抢夺事件发生在加沙南部的凯雷姆沙洛姆口岸（又称卡拉姆·阿布·萨利姆口岸）。我们早就怀疑，这些武装帮派之所以能在那里活动，背后必然有以色列的默许。今年6月，内塔尼亚胡亲自承认，以色列确实向这些帮派提供了武器，最著名的是在拉法活动的一个恶名昭著的家族。他为此辩解称，这些家族在与哈马斯的斗争中提供了帮助。
想让以色列批准援助卡车进入加沙，本身就是一项漫长且艰难的过程。任何进加沙的物资都必须提前获批。我们需要提交装箱清单，以色列可以随意决定移除其中某些物品（过去曾拒绝糖），也可以裁定整个托盘物资“不必要”（去年甚至包括教育材料）。
卡车必须通过以色列国防军的扫描和检查，才能进入加沙。在物资卸载后，我们才会被通知可以去领取。
运送援助的重重阻碍
以色列外交部最近在X平台上发帖称，联合国拒绝分发援助，只负责领取物资。
事情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们的援助卡车抵达加沙边境的三个口岸后，组织必须穿越“红区”才能抵达。这一刻，加沙超过85%的地区要么是“红区”，要么处于撤离令下，意味着任何行动都必须与以色列协调。
实际操作上，我们要提交行动申请，附上车辆信息、车牌、司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这些都可能被批准，也可能临时被撤回），等待批准，然后在行动当天等“绿灯”，才能前往“集结点”，再等另一个“绿灯”前进。返回时则需反向完成同样流程。
就在上周五，联合国人道事务协调厅表示，在15份通行申请中，以色列只批准了其中的三分之一。还有一例援助机构，等了八个半小时才拿到卡车从口岸出发前往仓库的“绿灯”。
但当时以色列方面告知，他们必须更换路线和仓库地点，因为原仓库当天被下达了疏散命令。
这只是过去21个月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众多例子之一。
在如今以色列所制造的这种饥荒环境下，即便援助卡车成功突破重重关卡，也会在到达时被饥饿的加沙人围住，在绝望中抢夺车上的物资。而如果他们靠近“红区”，以色列国防军几乎必定会开枪。
7月时，就曾有群众听说联合国车队送来面粉而聚集，被枪杀数十人。以色列辩称那是“警告性射击”。
在上周末日益加剧的压力下，以色列同意恢复空投援助，并开放所谓“人道走廊”。同时，在一些非红区区域——马瓦西、代尔巴拉和加沙市部分区域——实行每日10小时的“战术停火”。
最初的空投由以色列、约旦和阿联酋执行，最多只送到几卡车物资，还造成至少10人受伤。援助机构警告称，这是极其荒谬的转移注意的行为，不仅效率低下、成本高昂，而且根本无法满足人民的需求，甚至无法缓解饥荒。
在任何旁观者看来，空投竟成了国际社会唯一能想出的办法，实在令人震惊。而事实上，世界粮食计划署在这一地区或正运来的粮食，足以让整个加沙人口维持三个月。
不过，以色列上周末的声明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限制。联合国人道事务与紧急救援协调员汤姆·弗莱彻表示，初步报告显示约有100辆卡车成功完成分发。
“这是对全球良知的道德挑战”
但如果以色列不允许援助以安全、体面地大规模送达，一切都不会改变。
此外，单纯“打开食物阀门”，也无法逆转已经造成的伤害。我们现在看到的图像，是数周甚至数月热量与营养摄入严重不足的结果。这些人身体里几乎没有脂肪储备，免疫系统已经崩溃。孩子和成人都需要专业治疗。
稳定这类严重营养不良的情况，通常要持续几周时间，否则将面临终生影响。
“这不仅是一场人道主义危机。这是一场对全球良知的道德挑战。”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最近表示。
如今，似乎只有加沙的人们还保有一丝道德良知。
我想到INARA团队发来的一段视频。一位母亲情绪崩溃地来到我们的诊所，她的孩子正在挨饿，双胞胎宝宝的尿布疹红得发亮，其中一个男孩即将过生日。他不是向母亲要蛋糕，而是要一块面包；他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找到面包了。
第二天，INARA项目协调员尤斯拉带着几片她好不容易找到的面包回到那家，把它们叠起来，在最上面插上一根蜡烛。
“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给他一点点快乐。”她发消息告诉我。
